撰稿/宋柏呈

 

天色朦朧,厚重的雲層壟罩了整片天空。任憑點滴雨絲打在身上,我仍在樹林裡茫然地走著,獨身一人。

 

    或許是一切都得知的太突然,感覺沒什麼真實感。什麼滿人、革命、貴族……都太遙遠了,我不就是個在香港生活的平凡百姓?未來可能接下商行,然後過著忙碌卻簡單、幸福的日子,接著淡然的老去,最後安穩迎接死亡到來,就這樣再平凡不過的結束這段單純人生,但現在得知的一切……真的好不真實。

 

    漫無目的地走,看著細雨打在兩旁的一草一木上,或許它們其實滿幸福的?生活雖然艱辛,卻沒什麼雜亂的煩惱,不像我,連「自己」都能變成一個煩惱的理由,還得由別人來告訴我一切事情。

 

    不知道走了多久,雨勢似乎也開始變大了些,但還想再獨處一下,於是我索性蹲了下來,看著眼前的一朵草叢中的小白花,雖然纖細,但那柔弱的身軀卻仍然堅挺地矗立著,一副人小志氣高的樣子,不知怎麼地,倒是有那麼幾分可愛。

 

    「吶,你不累嗎?」伸出手輕輕幫它撥去花瓣上的水珠,嘴角微微上揚,心情竟不自覺地放鬆了那麼一點「我啊,覺得現在的自己根本就是一團亂,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好累。」

    「其實我滿羨慕你的欸,沒那麼多事情要煩,每天只要想著怎麼讓自己長得更高、怎麼把花開的更茂盛就好。還是說你也有你的難處啊?看來只要是活著都會遇到一些不開心的事呢……」其實也說不上來為什麼,但就是想和它說說話,儘管雨勢漸強,但我不在意自己是否被淋濕,而只是伸出手,去避免它被雨滴打落,這樣一朵堅強的小花,該好好享受自己的未來才是。

 

    就這樣蹲著和它說了些話,雖然全身都溼透了,但這種時候卻彷彿有種自己與世界隔絕,就只有單純的雨聲圍繞,好像是可以拋開一切,就這樣一直靜靜待著,或許……是因為我不想面對那一切吧。真的太遙遠了,真的太沉重了,真的……太累了。但突然間,雨聲依然磅礡,但雨滴不再打落在我身上,恍然轉動視線,柳姐撐著傘,臉上掛著一幅難以言喻的表情。

 

    「不早了,回去吧,江叔會擔心的。」她淡淡地說。

    「……可以,再一下子嗎?」我低下頭,一股愧疚感油然而生。其實我心裡是明白的,把這些事說出來叔叔心裡一定也不好受,而我該做的也應該是要去接受它、面對它,但我就是沒辦法……那麼成熟。

 

    傾刻間,周遭彷彿靜止了,柳姐和我都沒再說話,只徒留雨聲不停。

 

    「其實,你跟她很像。」靜了半晌後,她突然沒頭沒尾地冒出這麼一句。我轉頭看向她,掩不住滿臉的疑惑。

    「你的母親,烏拉那拉.蝶兒,也是……我的老師。」她撇了一眼我詫異的表情,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「你剛剛的動作……跟她簡直一模一樣,獨自蹲著,一個人不知道在自言自語什麼,每次問她也只會說……」

 

    「我在跟花說話啊,小楊柳要不要也試試看?會學到很多事喔!」

    15年前,黃鶯啼叫、百花盛開,一片新綠席捲了整片樹林,而在這麼一片歡愉的景象中,一大一小的兩人正在享受著大自然,或者說……看起來是如此。

    一名臉蛋小巧精緻的女孩蹲在花叢前,試著跟花「說話」,但很快的,放棄。

    「老師妳是不是在捉弄我啊?花又沒有嘴巴,跟它說話明明就沒有什麼意義……啊啊啊!不要捏啦!」女孩在起身後,對著被稱為老師的女子發了點牢騷,隨即把臉頰鼓起來表達抗議,但下一秒就被偷襲了。

    「哈哈哈,抱歉抱歉,妳太可愛了嘛。」把手從那透紅的頰上移開,抿了抿眼角因笑容瞇起而沁出的淚滴「不是故意要捉弄妳的啦,可能等妳長大以後就會知道該怎麼跟花說話囉。」

    但女孩根本聽不懂她的意思,只覺得被敷衍了,一張臉還是氣鼓鼓的,一副不開心的樣子。女子看了看她,笑了一笑,接著彎下腰到何女孩視線齊平的高度。

    「好啦,不要在那個臉了,」她伸出手,捏了捏那粉嫩的雙頰「等等我們偷偷去吃點心,記得不要跟其他人說喔,尤其是妳爹還有江大哥。約定好囉?」

    似乎是聽到某個關鍵字,女孩這時才逐漸展開笑顏,用力地點了點頭。

 

    「她教會了我算數、寫字、女紅……還有好多好多事,跟在她身邊學習,可能是我人生最珍貴的一段時間……」說到這,她頓了一下,蹲到了我的身旁,看著那朵小白花「而且她啊,就連身分也像她的個性一樣奇妙呢……」

 

    「我記得爹爹說過,老師妳是貴族吧?那怎麼是在這裡,不是住在大房子裡啊?」小小的稚嫩臉龐趴在桌上,望著眼前正在刺繡的女子,好奇地發問。

    「喔,那個啊……因為我逃家了。」沒停下手上的活,女子以一副稀鬆平常的態度回應著。

    「蛤?……逃家?!」那張小臉因為這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而張大了嘴。

    「嗯?對阿,那麼驚訝幹嘛?就大概五年前吧,那時候有一場戰爭剛結束,我家裡那是一個氣氛低迷啊,我就趁某次跟家裡人出門辦事的時候逃家了。」伸手摸了摸楊柳的頭「小楊柳以後不可以這樣喔,妳爹爹對妳很好的,隨便逃家會讓他擔心難過喔!不過妳爹爹如果哪天對妳不好的話,來跟老師說,我幫妳教訓教訓他。」

    雖然楊柳的臉上還是充滿著疑問,但聽到有人幫自己撐腰時,還是很開心地笑著點頭。

 

    「雖然她總是用一些奇妙的話來回應我的問題,好像有回答又好像沒有,但是跟在她身邊真的好快樂好快樂……」說著說著,柳姐突然站起身,把頭仰起,但聲音卻顯得有些哽咽「所以啊,聽到她離開的時候我真的很難過,明明就說之後還要教我更多的……真的很不負責任,你說是吧。」

 

    我望著她,雖然沒法看到那張仰起的臉上是什麼表情,但那兩行眼淚早已出賣了她的悲傷。而我……什麼也做不到,就連說點安慰的話沒辦法,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咽住般,很難受。

 

    「不過她有跟我說過,你是她最重要的寶物之一……我也答應過她會好好的幫忙照顧你,現在她的責任已經結束了,所以我會顧好你……」只見柳姐這時抬起手,胡亂地抹去臉上些許的淚痕,接著再換上一抹笑容,儘管眼角的那滴悲傷依然懸掛著。

    「走吧,」她伸出手「回家了。」

 

    看著那張故作堅強的容顏,心裡的沉重和不捨又多了那麼幾分,我默默地搭上她的手,隨即站起身跟著她。這時我才深深的感受到,原來柳姐他們的肩上,除了擔負著某些責任以外,同時也有著更多的悲傷。

 

    不過坦白說,聽到柳姐這席話讓我有點兒驚嚇,我沒想過她會和我母親有這麼一層聯繫。雖然已經可以理解為何她知道那麼多事,但我心裡還是有些疙瘩,或是說……忌妒。

    就如他們所說的,我失去了人生前十年絕大部分的記憶,因此對於我的父母,我感到的只有陌生,就算他們今天仍然完好、健壯的出現在我面前……我仍然完全沒有任何把握能夠認出他們。但叔叔和柳姐不同,他們絕對能。

 

    他們記得一切,記得曾經歡愉的時光、記得曾經笑談的事物、記得他們的樣子,但我沒有。我什麼都不記得,不記得他們的聲音、長相、舉止,甚至是他們對我的種種,就連任何一個最簡單的擁抱都不記得。

 

    但儘管腦子裡的想法還是一團亂,但我知道,這從不能怪誰。叔叔和柳姐,說不定比我還痛苦,他們記得一切,而那些回憶或許會是痛苦的枷鎖,在午夜夢迴時襲上心頭。

    如果真要怪罪,那就怪這個時代吧。要不是那場革命,或許我現在會是個享有簡單幸福的平凡人,而不是像現在這樣……

 

    走著走著,我突然想起叔叔在我離開前對我說過有樣東西必須交給我,但當時我失了神,什麼也不想理睬,淋過雨後雖然還是很亂,但多少還是清醒了些,這時我才想起了這件事。在這種時候會想交給我的……難不成是父親或母親的遺物?糟糕,我又開始覺得複雜了。

    一路上,我一句話都沒說,一方面是不知道該說什麼;另一方面,其實是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柳姐和叔叔。會一個人跑出來,也是因為這個原因。

 

    就在我一團混亂時,已經回到了墓園,而叔叔正坐在父親的墓碑前,不發一語地喝著酒。轉頭看見我們回來後,他招了招手示意我們到他旁邊坐下。

    「小旗,我說過有東西要給你吧,今天會讓你過來也是這個原因。自己去拿吧,」叔叔突然舉起手,指向前方墓碑的底座「把它移開,裡面就是了。不過正確來說要給你的,不是我,是你父母。」

   

  澄黃的天懸掛著縷縷雲彩,

  封塵的話語隨著時光吹拂而顯露,

  悲傷的幽靈細細撥動琴弦,

  演出生命的變奏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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