撰稿/宋柏呈

 

吾兒,旗:

    近日可否安好?此信交付於汝之時,爹已然離去,但江明及蝶兒定已善盡養育之任。抱歉,未負起為人父應盡之責。不知汝是否對爹懷有怨懟之心,但願諒之,諸事並不盡人意。

    而此時,汝應已知諸事,無論汝何所思,爹唯有一願相求。

    切莫欲報弒父之仇。

    人存於世,若傷他人,絕多時,將衍更多傷,如此周而復始、循環不止,最終憎惡、悲傷之情必將繚繞於世,彼時非爹所樂見。爹只望汝行汝所好、愛汝所愛,終其一生,了無遺憾。

    使汝身分複雜,確是爹娘之過,但此時,汝應已堅強十分,必能行汝之道,無使他人擔憂。

    文末,望汝牢記一事,無論何時,爹娘以汝為傲。

 

祝  平安喜樂

父  葉赫那拉.林

 

 夜晚時分,深沉的暗色壟罩天空,點點的星光點綴,在一片厚重的沉悶中開闢出點點清閒的微光。不帶寒意的風兒吹拂,在半掩的窗邊囂鬧著。

 

    躺在床上,仔細端詳了父親留給我的信,整個人依舊是一團亂。在瞅了半晌後,我小心翼翼地把信紙放回木盒,看著裏頭的東西,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不停在胃裡翻攪。

    一個星期前,我從父親的墓裡拿出了這個木盒,上面積滿了封塵已久的痕跡,但在輕輕撫去灰塵後,除了盒蓋上雕有一個華麗的紋章外,其餘部分大多十分簡單、樸素。而在我打開盒子後,最先映入眼簾的是張早已斑駁泛黃的信紙,而在那之下則是擺著許多的飾品,唯一的共通點是在那些東西之上都有著和盒蓋相似的紋章。

 

    據叔叔說,那是象徵烏拉那拉家的紋章,理所當然,這些是母親的遺物。至於要如何處理這些飾品,畢竟這也可說是害死母親的元兇……要留抑或要丟,全按照我的想法。

    再度看向信紙上的字句,有些潦草的字跡,似乎述說著當時父親的時間是多麼緊迫,文末顫抖的筆跡也更加強調著,他是下定了多大的決心、強忍著多大的悲痛,才能寫完這封信。

 

    仔細地將木盒闔上、收好,接著隨意地把自己摔到床上,望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半晌後,我閉上了眼。與其讓那些令人心煩的想法占據整個腦海,不如就讓自己好好地放空一會兒,或許才是我現在最該做的吧。

 

    但說起來容易,實際上要做到卻困難的很,不然我也不會將近半小時都在床上翻來覆去了。而就在我輾轉難眠之際,一顆小石子從一旁虛掩的窗子細縫中飛了進來,甚至不偏不倚地擊中我的額頭。雖然第一時間很想衝到窗邊看看是誰做的,但下一秒動腦想了想,會在這種時間幹這種事的,除了那個該死的傑森之外沒有第二人選。

 

    為了不吵醒叔叔,我迅速且無聲地推開房門,再躡手躡腳地迅速下樓出門去。

 

    一走到外頭,看到的果真是那張熟悉的臉,也依舊帶著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。

 

    「欸,回來這麼久都不來找我,我會難過的!」傑森無視我因為被砸到而不悅的神色,自顧自地說了下去「幹嘛?別一副苦瓜臉,笑一個~啊,我突然想到還有點事要做,等等老地方見喔~」說完,隨即頭也不回地跑掉了。

 

    ……這傢伙到底在幹嘛?還是他其實知道他丟到我,所以三十六計走為上策?

 

    但不管他到底在想什麼,趁著這機會到那裏看看海、散散心或許也不錯,總比一個人輾轉難眠要好多了。

 

    走在路上,享受陣陣海風吹拂,感受空氣環繞在身體周遭,再聽聽微風從遙遠的彼方捎來的嘆息,原本混亂的思緒彷彿清晰了那麼一點。就這樣走著走著,竟也不知不覺快到了熟悉的小草皮。

 

     但越走越近,我剎然止步,思緒也隨之暫停,只因看到了一抹不應出現在此的身影。纖細卻堅挺,而相對於那片墨藍的汪洋,看似柔弱的背影卻在點點星光綴飾下,映出一股傲然,隨風飄散的髮絲更是將眼前的人影添上一絲狂亂的唯美。

 

    「柳姐……?妳怎麼會在這?」緩緩走近,我不確定地開口。

 

    「怎麼?你們可以來看海,我就不行?」好吧,上星期那個難得溫柔的柳姐走了,稍稍感到一點落寞。

 

 「傑森呢?他不是說要帶你過來嗎?」

 

    「他說還有點是要做,就跑……啊!來了。」聽到遠方傳來奔跑的腳步聲,因為他穿的是皮鞋,所以聲音很清晰也很好認。但隨著他的身影越趨清晰,這時我瞬間就了解,他到底是去做了什麼,果然是他會做的事啊……拿酒。

 

    看著他急急忙忙地趕過來,手上抱了壺酒、背上背了個小麻布袋,臉上仍是掛著那張笑臉,滑稽的景象不禁令人會心一笑。

 

    「呵……呵……累死了」雖說還喘著氣,但傑森的手卻不像是疲累的樣子,依然靈活的把酒壺放一邊,再從麻布袋中拿出一個個的酒杯,還很細心的用布包著防止撞壞,這傢伙也就只有這種時候特別細心。

 

    「你也真有閒情逸致啊……真不知道那顆腦子裡除了酒色以外還有什麼。」柳姐依然毫不留情地開口,但似乎並不反對這行為?「不過都拿來了,喝一杯也無妨,幫我倒一杯吧。」

 

    她直接伸出手,而傑森看到這動作也二話不說地酌酒、遞酒,活像是個訓練有素的店小二,讓人默默的為他感到一絲悲催。

 

    「阿旗,你要不要也喝點,這壺酒可是我千千方百計才跟認識的老闆要來的,絕對是壺好酒阿~」看他開心的,有時真的好羨慕像他這樣單純的喜悅。

 

    幫自己酌了一杯,我們三人就這樣對著眼前灑落著點點銀白的深藍畫布,不發一語的喝著酒,一時間,誰也不想打破這莫名的寂靜。但又開始胡思亂想的我,決定先開口出聲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。

 

    「是說柳姐妳現在怎麼會在這?楊叔明天沒休息吧,妳這樣……」但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。

 

    「阿旗,事情我聽柳姐說了。」完全沒想到他說出的會是這麼一句話,讓我的思緒再度停滯了幾秒,但他只是看著海,繼續說了下去「有什麼想法可以跟我說說嗎?還把我當朋友的話,就別把我推開嘛。」

 

    「哈哈……我自己都搞不懂自己有什麼想法了,」苦笑了兩聲,我抬頭仰望著星空,像是把自己的思緒拋到浩瀚的黑夜中一般「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個漢人,但我不是;一直認為過去的悲劇早已過去,但並不是;一直認為許多人、許多事情沒那麼糟,但也不是……你要我說什麼啊……我甚至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……」甚至不知道今後該怎麼面對那個人……

 

    「我也不是漢人啊。」傑森轉過頭看著我,用著一副再平凡不過的語氣「你是漢族還是滿族,這一點都不重要啊?」

 

    「對我來說,你就是你,跟你是什麼族沒關係。而且不管你是哪一族,看起來也都差不多啊,我甚至還是白人欸,我們還不是像兄弟一樣好。

 

    很多事情真的沒辦法說過去就過去,但至少你還活著嘛,還可以去面對、去解決。」講到這,他頓了一頓,眼角難得的流露出一點哀傷。

 

    「我說過,我以前是在修道院長大的對吧,其實還有一件事沒告訴你……我有個弟弟。」他撇了我和柳姐一眼,看出我們臉上的訝異,卻也只是帶著哀傷的表情,苦笑了一下「在父母過世後,窮困潦倒的他們什麼也沒留下,而我們也還小,根本沒有人會想雇用這年紀的孩子,因此我們只能想辦法到修道院求援……

    但我弟弟從一出生身體就不好,沒能一起撐到修道院,半路上就過世了。我曾經也想過他會不會恨我,恨我沒顧好他、恨我自己一個人苟且偷生,但那些都沒法知道了,因為活下來的只有我。

    雖然活得很辛苦,但我至少活得好好的,對於父母的怨懟、對於時代的悲歎,雖然我已經放下很多了,但是對他來說,永遠就停留在那個下雪的夜晚……」

 

    「啊,扯遠了,反正阿旗你別再亂想了。」說完話,他轉過頭去,想收起少有的窘迫。

 

    也是啊……至少我還活著。能夠困擾、解決困擾,似乎也是活著才有的權利吧。靜靜看著海面上倒映的星光點點隨著餘波盪漾,整個人的思緒似乎終於清晰起來了。

 

    「真是,你們兩個都別在那亂想了,搞的好像自己是悲劇男主角一樣,反正話講開了,腦子想通了,日子還是要過。旗,我不管你怎麼想,雖然大罷工還沒開始,但你該做的準備還是要做。傑森,我也不管你有多慘,該做的工作還是要做,別再翹班。」冷冷的清亮嗓音砸下,頓時間被拉回現實,柳姐果然還是一樣的殘酷。

 

    「還有一件事,」說著說著,柳姐走到我和傑森之間,伸出雙手,同時在我們的額上彈了不小力的一下「就算你們都有著一些不太好的過去,但至少未來還可以自己掌握,別再搞得自己好像很孤獨,還有我會陪你們。」將手環過我們的脖子,用力的將我們擁入懷中。

 

    從小就是這樣,不管柳姐對我們再怎麼殘忍,但在我們最悲傷、低落時,她總會像這樣給我們一個擁抱。或許有時候,一個溫暖的擁抱就能抵過千言萬語的安慰了吧。也因此,我們從沒辦法打從心底討厭她。

 

    隔天一早,我迅速的起床、盥洗,接著直接到樓下的商行跟叔叔還有主鋪交代下該做的事,接著就出門去做我該幹的活了,就像柳姐說的,事前的準備要盡早做好才行。

 

    「奇怪……怎麼小旗昨天還一副死氣沉沉的,今天就突然換了個人似的?」準備出門時湊巧聽到了叔叔的喃喃自語,但他不知道的是,我要走下去,行吾之道。

   

  淡藍的天瀰漫著些許溫暖,

  果斷的字句迴盪在少年心頭,

  悲傷的幽靈在熄燈後步入中場,

  但歌舞從不曾停歇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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