撰稿/宋柏呈 

 

  清晨,朦朧的雲層中剛透出一絲絲曙光,微涼的空氣充斥在不如平時那般人聲鼎沸的車站,但來來往往的人們依舊相當多,出外打拚的丈夫、離鄉背井的游子、負笈從師的學生……無數的過客替這時的場景增添了一抹離別的感傷和歸鄉的喜悅,如此兩種矛盾的情緒卻在此時巧妙地融為一體,形成了「車站」獨有的氛圍。

 

     而我矗立於月台上,看著眼前的叔叔,這才發現,原來他的頭髮早已不再烏黑,而是多了點點的斑白;臉上的肌膚也漸漸擋不住歲月的摧殘,多了那麼幾痕風化的軌跡。儘管只是短短幾秒的仔細端詳,卻讓我的心頭不禁一酸。

 

     「小旗啊,你還是確定要走這一趟嗎?」望著叔叔擔憂的表情,儘管心中不捨,但我早已經暗自下了決定。

 

     在回到香港後的三個月裡,我都在忙著處裡商行裡的事,對於父母的事雖然還是很在意,但依舊只能先擺在一旁,等到事情差不多忙完了後,正好進入了夏季,在這時節來說,商行裡其實是不太需要我的,畢竟交涉、協商、確定訂單……等等的事情都已經處理完,剩下的只是按時出貨而已。

 

     況且接下來的商務負責人不是別人,就是傑森。雖然平時鬧歸鬧,但這時把事情丟給他負責可是令人再安心不過的了。

 

     也就是因為我偷得一刻清閒,才有心思去想這些被我擱置在一旁的事。

 

     當年的事情或許無法再追究,也不知道該向誰追究。但我知道,有個人說不定能夠告訴我一些有關當年革命的事,若是現在的他,一定是知道的更多了,只怕是要見上那麼一面都難……

 

    況且不僅僅是當年的事,還有接下來有可能會發生的大罷工也是,他的手上絕對握有比我們更多的資料,早些知道些事情才能早些預防可能會有的風險……不知道為什麼,自從得知可能會罷工的消息後,我心底老是不怎麼踏實,總覺得有股不祥的預感。

 

    「江叔你就放心吧,還有我跟著呢。」不,有妳在才不能放心啊,我親愛的楊柳姐姐。

 

    默默的在心底抱怨完後,我和叔叔同時轉頭看向迎面走過來的柳姐,並且同時習慣性地忽略周遭男人們發出的微小驚呼。

 

    「剛剛已經打聽到了,廣州這陣子雖然也不能夠說是十分安定,但大致上的狀況還是在預料之內,所以這趟應該是能夠準時回來的。而且啊……」說到這,柳姐突然把聲音壓低,示意我們靠近一點,並且露出一抹不尋常的奇妙笑容「我還拿到了這個喔。」

 

     伸出手亮了一亮袖子裡的小冊子,什麼都不用說,光看那封面上的圖騰,藍色圓形底上有著十二道光芒的太陽,明眼人一看就能得知這到底是什麼。

 

     「小柳!妳這東西是哪來……」叔叔的話還沒說完,就被柳姐急忙地摀住嘴。

 

     「真是,江叔你別這麼大聲嚷嚷的,我是靠正當管道拿到的,這東西的主人說是覺得我一個弱女子,就這樣到外地去很可能會被欺負,所以就把這給我,說不定可以避免一些不好的情況嘛。」看她那纖細的身子和柔弱的手腳,像是風一吹就會跌倒一般,確實是個弱女子……

 

     才有鬼啦!如果說柳姐是「弱女子」,那全天下絕對有超過一半的人都是體弱多病了。一個能把人拐到自己被賣了還幫她數錢的人,再加上她其實曾跟叔叔學過幾年防身術,可說是不論文、武都毫無破綻……只能說柳姐就連演技都是一流的。

 

     我看向叔叔,只見他露出一副無奈的表情,搖了搖頭。

 

    「妳這ㄚ頭……就這麼鬼靈精怪,」輕輕敲了一下柳姐的頭「沒做什麼壞事就好,但這平常可要收好啊,不然有什麼三長兩短就不好了,老楊可就妳這麼個寶貝千金啦……好了好了,我知道你們也不想再聽個老頭子廢話,車來了,快上去吧。」

 

     不,我覺得就某種角度上柳姐這已經是詐騙了。

 

     「小旗,你也別傻在那了,快上車吧。記得快去快回,之後還有得你忙的。」說著說著,叔叔打斷了我的內心小劇場,也催促著我們上車。雖然他的語氣聽起來像是沒有任何離別的不捨,但我心底知道,他只是不習慣這種場面而已。

 

     而我走上前,直接給了叔叔一個擁抱,接著便轉過身和柳姐一同上了火車。但在最後一刻,我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,便轉過身子笑著向他說:「等我回來,記得要帶我上館子去吃頓好的喔!」

 

     之後,隨著列車緩緩加速,叔叔那抹掛上笑容的身影也就這麼變的遙遠,最終,完全消失在視野裡。

 

     我坐在窗邊,看著車外飛逝的景色,心中不免再度感到一絲惶恐。接著要去找的人、要去的地方、要做的事……雖然本應是無比熟悉的,現在我卻只感到陌生,儘管早已做出要好好面對的決定,但不安卻依然在心底蔓延。

 

     不過此時柳姐在一旁的突然開口,卻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。

 

     「吶,旗,你知道為什麼江叔讓你用他的姓嗎?」柳姐低頭看著手上的書,像是隨口問道般不在意的說。

 

     但這還真是問倒我了,從一開始我就沒想過這問題。

 

     轉頭看著一臉茫然的我,柳姐淡淡嘆了口氣,緩緩闔上書本,接著開口說道:「那是為了保護你。當年那些瘋子完全不分青紅皂白,只要看到人就在那喊什麼『驅逐韃虜』,江叔為了避免一樣的事情發生在你身上,所以就擅自讓你用他的姓。看你那張傻臉就知道你一定完全不在意,但江叔他其實心裡對你是有些愧疚的,等這邊事情結束了之後,記得好好跟他說一說阿。」

 

     聽聞柳姐這番話,不得不說我的心底確實有點愕然。從小我就對自己的名字沒有半點疑問,但原來叔叔在這些年裡一直有這樣的想法嗎……

 

    得知這事後,我的腦子又再度混亂了一陣子,但在混亂過後,卻也讓我更堅定的確認到,我到底是誰、以及現在真正該重視的到底是什麼。那些過去誠然是不可抹滅的,父親和母親留下來的種種,對我來說也確實是很大的癥結,但癥結終究是要解開的,也只有在解開了之後,才能夠真正的跨離開過去、把握住當下,把握住那些真正重要的。

 

     好不容易讓自己的思路清晰、舒暢了起來之後,看到一旁的柳姐,我突然想到一些不甚重要的事,但正好可以用來打發這段無聊又顛簸的乘車時光。

 

     「是說柳姐,妳這樣跟我跑出來沒問題嗎?楊叔的商行那邊現在也該開始忙了吧?」雖然很清楚的知道她是何德何能,但畢竟柳姐肩上的擔子可不如我一般的輕鬆,要這樣說放下就放下,怎麼樣也是不太可能的吧?

 

     「你……是笨蛋嗎?」雖說乍聽之下是問句,但她卻毫不留情地用一副鄙視的眼光望著我「我爹又不是真的成天臥病在床,況且大部分該打理的我早就都打理好了。」

 

     「可是如果一時有什麼狀況……?」

 

     「旗,你真的是笨蛋對不對?」似乎是真的發自內心感到同情,她換成了一種帶著憐憫的眼神「你當商行請人要幹嘛?如果連出了點小事都處理不好,那他們早就走人了。當然啦,如果是你的話,我會很有耐心的教導你的,放心吧。」

 

    ……我決定到下車前都不跟她說話。

 

     「是說,旗,你應該已經跟我們之後要去找的人聯絡好了吧?」她的話鋒突然一轉,關心起接下來的行程。

 

     膽小如我,當然不敢不回答,果斷的推翻了自己上一秒做的決定。雖然我在一開口後就反悔了,不講說不定還會好點……

 

     「呃……算是……沒有……吧。但、但是我有跟傑森問到了顧大哥在廣州的住家地址!之前他有說過因為前陣子剛跑完一趟大的,所以會回廣州休息一陣子,如果現在去的話一定可以找得到的!然後還有一個人……應該是可以見得到……」我越說,聲音就越發小聲,一方面是自己心虛,另一方面是因為我感受到身旁傳來了陰狠且銳利的眼神。

     「簡單來說就是完全沒有準備嘛。旗啊,我不記得小時候有教過你這樣做是的吧?還是你只記得玩?真是,都多大了還滿腦子想著玩……」大事不妙,如果再讓她說下去,那可能等等整車的人都會知道我那些丟臉往事了,現在即刻打斷她才是上策!

 

    「等等等等!我有一個方法可以確保我們一定見的到那個人,就是用柳姐妳剛剛在車站拿到的那本冊子……」雖說怎麼想也知道柳姐一定是用了美人計之類的手段才到手,但這確實是目前我們手上最有用的東西。

 

    「……旗,你要找的人到底是誰?」不只眼神,柳姐突然連語氣也變的銳利起來。

 

    也難怪她會有那種反應,就連現在的我都不能確定自己能夠心平氣和的面對他,這也是我在這幾個月裡一直沒有透露出那人姓名的原因。

 

    深深呼了口氣,我靠在柳姐耳邊小聲地說:

 

    「他叫汪兆銘,別號精衛……前革命黨員。」

   

  靛青的天伴隨著薰風翩翩起舞,

  吹垮了記憶中的場景,

  悲傷的幽靈跟著節奏緩緩登場,

  將再度上演華麗的哀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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